“椿小姐,這個給你!”
小馳把一束比他頭還大的蒲公英遞到椿面前,參差不齊的莖稈用土堤上的枯草胡亂地綁著。看到這束花,椿驚訝得目瞪口呆,說道:“我收到花這么高興,恐怕這還是第一次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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耕平大吃了一驚,他分明地看見椿用小指尖輕輕地抹去眼角滑落的淚水。她在銀座工作,對高貴的玫瑰、蘭花大概都習以為常了吧,而現在卻被一束沾著泥土的蒲公英感動成這樣。
小馳興奮地說道:“老爸說,今天出來了一趟心情好多啦。椿小姐,真是多虧了你幫忙啦!”
“哈?也就是說這個計劃是小馳拜托椿小姐……”
椿扎著一條鮮紅的頭巾,胸前抱著那一大束蒲公英,宛如一個清純的少女,散發著與夜晚在銀座時完全不同的氣質。她說道:“是啊,小馳跟我說,老爸可能要死了,你快幫幫我。所以我就推了山王企劃社長的邀請,讓店里的女孩們都去了他的葉山游艇會呢。”
山王企劃娛樂事務所可是索芭蕾一等一的貴賓,每個月幾乎都為索芭蕾貢獻好幾百萬日元呢。
“椿小姐,好像你就是負責那位社長的吧,其他人都去了,你這個負責人反倒不去,沒關系么?”
銀座的所有俱樂部都實行終生點名制。成為負責人,雖有一定提成,但不僅要為顧客賒下的賬單承擔責任,還要把顧客的心牢牢拴在店里。椿笑著說道:“但是小馳跟我說您可能要死了,我不能坐視不管呀,哈哈!沒問題的啦。再說,那個社長更喜歡年輕的女孩子,回頭我好好跟進一下就好啦。”
不知何時,小馳已坐上了餐布,從還沒吃完的水果沙拉里挑出幾顆草莓吃了起來。
“小馳,你看你吃得滿手都是草莓汁,趕緊用手帕擦擦。”
小馳抬起頭,嘴邊紅紅的全是草莓汁:“好啦好啦,老爸,我看你確實心情好多了,連生氣都精神百倍啦,哈哈!”
耕平假裝生氣地瞪了小馳一眼,卻并不理會他,而是向椿低下了頭。
椿急忙擺手,誠懇地說道:“您不要這樣,耕平先生,您沒什么需要道歉的,真的……”
“不,這么多年來,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竟如此不自信,我膽怯了,覺得自己再也寫不下去了。但是,這些全被南房總的春風吹得煙消云散了,特別是看到蒲公英之后。”
“蒲公英?”椿看著懷里那一束野趣盎然的蒲公英,一臉疑惑。
“是的,蒲公英,即使無人欣賞,它也驕傲地綻放。十年來,雖然沒有人正視我,但我相信蒲公英也有蒲公英的價值,所以我決定了,從今往后就做一個像蒲公英一樣的作家。”
椿兩手抱緊花束,說道:“我就喜歡蒲公英。”
耕平不知如何回答是好,于是附和道:“啊,是嗎?謝謝。”
椿稍露慍色地說道:“耕平先生,您總那樣畏縮不前怎么行呢?雖然我只是區區一個陪酒女郎,但是我相信您有不凡的才華。您之前不是疑惑么,為什么自己不賣座但編輯們還是來邀稿,那是因為他們相信您的才華,相信您的未來。我想一定是這樣,因為編輯們不可能干賠錢買賣。”她轉而輕聲說道,“您大可以昂首挺胸的嘛。”
耕平“撲哧”一聲樂壞了:“哈哈,因為是個作家就可以昂首挺胸,就有資本跟俱樂部的女孩子打情罵俏?我都覺得雞皮疙瘩要掉滿一地呢,再說了,椿小姐一定也討厭那樣的我吧。”腦海里,幾個當紅作家的臉孔翻涌了上來。
椿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地說道:“我覺得沒關系呀,反正您也是單身。”
這時,小馳輕輕地扯了扯耕平的袖口,抬頭看著他,用一副什么都盡收眼底的表情說道:“哎,你們大人之間的話題待會兒再慢慢聊吧,老爸,趕緊嘗嘗,這甜點好好吃喔!”
下午,三人又圍著房總半島轉了半圈,回到神樂坂已將近日落時分。
耕平解開安全帶,扭過頭看了看車后座,小馳正睡得香,大概是高速公路堵車時太無聊而睡著的吧。
“要不叫醒他吧。”
“等等,耕平先生。”椿小聲說道。
車窗外,潔白的大理石拱門如美術館般流光溢彩,這是耕平入住的公寓樓唯一的豪華之處。
“有什么事嗎,椿小姐?”
椿一副很受傷的樣子,表情忽明忽暗。耕平想,這大概就是椿的魅力所在吧。
“您總是叫我椿小姐、椿小姐的,好像在刻意跟我保持距離一樣。”
關上了車頂的小車里,光線昏暗不明,似乎還殘留著些許引擎的余溫。一種強烈而又微妙的親密感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里懸浮,升溫。
“你不也總是叫我耕平先生、耕平先生的嘛。”
“……那是因為工作習慣。”椿噘起飽滿的雙唇,滿臉委屈地看著耕平。
“好好好,我以后一定注意,椿……小姐。”
耕平還是不由得加上了“小姐”二字。要突然改變一直以來習慣的稱呼,對他來說并不容易。但椿卻突然一臉明媚地說道:“嗯,我也差不多該走了。”
耕平伸長手,正想把兒子叫醒,卻忽然感覺到什么東西碰觸到了左臉頰,柔軟溫潤。他猛地回過頭,驚愕地看著駕駛位上坐著的這個女人。
椿微帶笑意地看著他,說道:“不小心留了點兒唇印。”說著便伸出細長的手指給耕平輕擦了擦。
“謝……謝……謝謝。”耕平害羞似的看著別處,慌亂地說道。
“耕平先生,請別放在心上,我是太高興了,覺得好像跟您有種心靈相通的感覺,所以才……”
“……差不多該把小馳叫醒了。”耕平慌忙轉移話題,然后轉過身往車后座一看,卻發現小馳已經睜開了眼,于是連忙掩飾道:“啊?小馳,你醒啦,那我們回去吧。”
耕平帶著小馳在附近的小食店簡單地吃了點晚餐,回到家沖完涼就打開了電視。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玩得太累了,小馳今晚畫也沒畫就早早地爬上床睡了。自從妻子過世后,耕平每晚都要在兒子臨睡前抱著他,陪他說說話,哪怕是一小會兒。現在小馳臥室的燈已經熄滅了,耕平蹲在兒子床邊,靜靜地看著他,這是耕平一天中最放松最幸福的時刻。
“小馳,今天玩得開心嗎?”
“嗯,很開心呀。而且,老爸,我發現了一件事。”小馳的前額上,頭發濕濕亂亂的,似乎是剛剛沒吹干。
耕平伸出手,輕輕地給他理了理,然后問道:“發現了什么呀?”
“老爸,你回來之后,再也沒自言自語地說什么不行、不行之類的話了。”
“對不起,老爸讓你擔心了。老爸以后會好好努力工作的。”
“嗯,也不要太勉強自己了。”
耕平一把緊緊地抱住他,什么話也沒說,走出臥室時甚至忘了帶上門,就徑直走進了自己的書房。那里,新的長篇小說正等著他修改。此時的他,既不奢望它能成為“奇跡作品”,也沒有那種非大賣不可的迫切感,他只是懷著對蒲公英之美的向往,以一種沉靜如水的心態全身心地投入到稿件的修改之中。
整整一周,青田耕平如親鳥孵蛋一般全神貫注地修改著《空椅子》,只要發現一點小小的不妥當之處,他就馬上在已貼滿便利貼的校稿上刪刪減減、涂涂改改。
以前耕平幾乎沒有修改校稿的習慣,這次卻把它從頭到尾改了個通紅。讀著讀著又改,改了之后又讀,不知反反復復了多少遍,以至于他自己都無法判斷這部長篇是寫得好呢,還是不那么好。他只知道有些地方讓他心滿意足,有些地方卻讓他淚流滿面。寫小說就如同唱歌,當你完全沉浸到音樂之中時就會聽不見自己的聲音,必須借助第三者的評價才能判斷自己的確切位置。正因為如此,所有表演者的煩惱誕生了。
二月的最后一個星期五,在神樂坂的一個咖啡店里,耕平見到了英俊館的編輯岡本靜江。午后的咖啡店里除了他們一個客人也沒有,二樓的畫廊里的展品這次換成了原創攝影,全部都是長曝光拍攝的夜幕下的河川,看上去似乎在黑暗中仍微閃著波光,緩緩地流動著。岡本認真地翻閱校稿,然后說道:“青田老師,您這次改動了不少呢,似乎動真格了呀。”
對岡本來說,這是她所負責的耕平的第三本書,看了磯貝的新作后再看耕平的校稿,她并沒有棄之不讀的沖動。
“最近狀態比較好,心想,如果這次好好修改的話會變成什么樣呢?于是就……”
“噢,是嗎?”
耕平正想著怎么接話,岡本突然低下頭來,說道:“非常抱歉,我沒能說服營業部,所以初版數量還是減少了一千本。”
其實耕平早就把初版削減的事拋到九霄云外去了,因為他本就不是那種斤斤計較銷量的作家。
“不過您放心,這本書我一定會盡全力做的,裝幀裱畫馬上就做出來了。”
有的作家對書籍裝幀近乎苛刻,而耕平不是。雖說這個時代封面與標題一樣左右著書籍的銷量,但每一個設計師都是專業的,都是認認真真地讀了原作之后才想出的創意,把裝幀交給他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?耕平常聽編輯們抱怨,有的作家沒有半點設計審美,卻總是糾結于作品的裝幀,往往搞得人很頭疼。
“嗯,那就拜托你了。”
岡本拿起桌上的發票,說道:“老實說,這本書我反反復復讀了好幾遍,所以我絕對相信這本書是您的重大突破。雖然書還沒有出版,我這樣說有點奇怪,但我相信這本書一定會吸引大量新讀者的。”
耕平雖然知道岡本編輯是真誠且認真的,但是十年來無數次聽到“下次就是你了”之類或安慰或鼓勵的說辭,他已經聽多了聽慣了。他平淡地說道:“謝謝。只要能加印一千本甚至一千五百本的話,我就已經謝天謝地啦。”
十年前的處女作到現在已出版的第十四本書,從沒有一位編輯以任何形式告訴過他書籍加印的消息。
“我們一定會好好做,讓它大賣的。”
雖然編輯說得光鮮亮麗,但耕平除了苦笑還是只能苦笑。書籍的銷量確實和銷售方面的努力有很大關系,但它并不是加大宣傳就能大賣的東西。因為書籍是非常個人的,即使是熱賣上百萬本的暢銷書,把讀者數量換成比率的話,還占不到日本總人口的百分之一。所以說,就算暢銷,也是小規模的小打小鬧,這就是書的世界。
耕平問道:“下一本書大概是什么時候呢?”
岡本拿出隨身的記事簿,確認了其他出版社的出版計劃表后,說道:“呃,大概十月份左右吧,您在文化秋冬上連載的《父與子》。”
出版界有這樣一個常識:如果作家的出書間隔過短,就會導致書與書之間爭搶讀者的現象出現,這對銷量非常不利。而對于一年才能勉強出兩本書的耕平來說,這種擔心根本就是多余。
“那邊的連載也很不錯啊,青田老師,看來您的時代來了。”
“啊,是么。”耕平附和地應答著,站起身來目送編輯離開了咖啡店,然后悠然地弓起背,沿著上坡向神樂坂走去。天氣還不錯,太陽曬在背上暖融融的,只是二月的風,有點冷。
把校稿交給了出版社就意味著作家從此對這本書回天乏術了,不論是寫得好還是寫得一塌糊涂,最終都將以書籍的形式固定下來,在世上流通回轉。這對耕平來說,既有些許空虛和無力,又有種終于脫身的釋放和自由。
耕平回到公寓,把堆積如山的臟衣服丟進洗衣機,然后開始整理書房。書房三面都擺放著天花板那么高的書柜,滿滿的都是書。待在書房里,基本上聽不到外面的聲音,冬天也十分暖和。耕平把《空椅子》中參考過的資料放回書柜,然后用濕毛巾擦了擦書桌上的積塵。
(如果《空椅子》真如編輯們還有青友會的朋友們所說的那樣火了的話,怎么辦呢?)
耕平明知抱有這種期待到頭來剩下的只有失望和空虛,但他還是無法止住這種奇怪的空想。雖然在日本,作家被等同于解決生存和煩惱問題的專家,但其實作家心里也有自負,也有愚笨,也有欲望,就跟他們作品中的人物一樣。在小說這樣虛構的世界里,或許可以裝作什么都懂,但現實的人生卻遠沒有那么簡單。
下午三點半,內線電話“嘟——嘟——”地響了。從貓眼里一看,原來是小馳。
“回來了啊。”說著耕平給他打開了門上的自動鎖。
其實耕平家的門是可以拿鑰匙從外面打開的,而且小馳也有鑰匙,不過他還是喜歡叫耕平來給他開門。打開了自動鎖,耕平站在門口不動了。
“吧嗒”一聲,門開了,小馳自己拿鑰匙開了門,精氣神兒十足地說道:“老爸,我回來啦!”
“嗯。”
“老爸,這個得洗洗。”說著把布袋丟給耕平。
好不容易書大功告成了,卻還得洗兒子的運動衫。身兼作家與家庭主夫這兩個角色,確實是一件辛苦的事。
“對了,小馳,你不是跟我說現在的運動鞋小了?”
“對啊,總是會磨到腳趾尖,有點痛。”
耕平低頭看了看小馳腳上穿的那雙藍色運動鞋,腳尖處的橡膠已經磨損了很多,就要破出一個洞來了。
“明天周末,商場一定很多人,要不現在就去買吧?”
“那你的工作呢?”
耕平頓了頓,笑著說道:“都做完啦,新書也修改完交給編輯了,今晚可以好好地放松放松啦。”
“哇,太棒啦!老爸,”小馳興奮得跳了起來,“新書就要出版了,也就是說我們還是可以生活下去對吧?也不用搬出這棟房子了對吧?”
耕平忍不住笑了,這孩子記憶力真是太驚人了。在南房總的油菜花地里耕平曾跟他說,如果這本書出版不了,我們父子倆就生活不下去了,他到現在還記得。
“嗯,暫時沒問題,哈哈。”
小馳樂得不得了,得寸進尺地問道:“那晚餐吃得奢侈一點也可以嗎?”
“哈哈,那好吧,就奢侈一點點吧。”
其實小馳所謂的奢侈,頂多也就是壽司或者烤肉。他畢竟還是個小學生,想不到去吃什么高級的法國料理或是日本料理。耕平凝神想了想,然后說道:“那我們到了新宿先去買鞋,然后去玩具店玩一會兒,再去吃壽司,好不好?”
“贊成!”
小馳脫下運動鞋,走進屋里,猛地一把抱住了耕平,一股男孩子獨特的充滿草原氣息的汗味撲鼻而來。
“老爸,謝謝你!”
耕平輕輕抱著兒子,拍了拍他筆挺的脊背,朝客廳走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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